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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友卢时雨散文作品(三):砚台里的云烟

发布时间:2022-04-29文章来源: 浏览次数:

校友简介:


   卢时雨,男,江西财经职业学院(原江西财经学院九江分院)94级企大(1)班,出生于1974年4月,江西省修水县人,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修水县作家协会常务理事。有作品散见于《诗刊》《诗潮》《星星》《散文诗》《绿风》《星火》《延河》《滇池》《厦门文学》《Q南方文学》《江南诗》《特区文学》《牡丹》等。诗歌入选《在路上:东莞青年诗人诗选》《2016年度禅意诗选读》《2019年中国新诗日历》《2019年中国诗歌年选》《新世纪江西文学精品选》。2018年获首届国际微诗大赛优秀写手奖。


砚台里的云烟

我是在清理神龛上的杂物时意外发现它的。它被几块破布、一只脏兮兮的饭碗、一把铁锤压在下面。

当我把一身灰尘的它捧在手上的时候,我看到像框里爷爷脸上的愤怒。它理应是擦拭得晶莹透亮,放在书桌的笔筒边。天天和笔、墨、纸在一起的。

我抚摸着它的伤口。它的一只角豁了一个小小的口,是被我摔烂的。望着像框里的爷爷。三十多年往事的云烟从砚台里缓缓升起……

“良轩老师,麻烦您帮我写几副对联,办喜事用的”。“麻烦您帮我写些请柬,请客的名单在这儿”。“良轩老师,帮我写封信给当兵的儿子”。小时候,经常有村里人去我家请爷爷写些东西,爷爷是村里唯一的一个老先生。爷爷帮别人写东西,报酬往往是几包烟、几毛钱或者几句感谢的话。也有极少数时候,还要为别人买纸而得不到一点报酬。

   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。在厅堂的八仙桌旁边,清瘦但精神矍烁的爷爷一边慢悠悠地磨墨,一边对我说。尽管是在农村,爷爷一辈子没种过田,他的身上闻不到一点泥土味。他终生以写字来维持生计,砚台就是他的一块小小的田。或者说,砚台就是他的饭碗(外观上,砚台和饭碗是多么相像)。我站在桌子边,看着砚台里的清水在一块墨条的研磨中越来越黑。爷爷用毛笔蘸一点墨在纸上试试墨汁的浓淡,又磨了一会,砚台里稠稠的墨汁就磨好了。没有喝墨汁的砚台了无生机,像龟裂干涸的土地。喝了墨汁后,它又活过来了。墨汁就是砚台的还魂丹。

   那一年我还小,不明白为什么在长灯叔叔摆喜酒的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。我只看到怒气冲冲的新娘娘家人对着爷爷指指点点,大声训斥。而爷爷似乎在和他们争辩着什么。

   后来,我不止一次听到爷爷还有邻居对那件事的讲述。新娘的娘家人以请柬上日期向我爷爷发难,说请柬上的日期应该是十七日晨,而不是十六翌日晨。要爷爷和长灯叔叔家道歉。并威胁说,如不道歉,他们不会参加第二天早上的宴席。

   长灯叔叔一家慌了,开始责怪爷爷。我的那些伯伯叔叔也吓得面如土色。要知道,如果真的是爷爷错了,那可是丢大脸面的事,一旦宣扬出去,我们一个家族从此会在当地抬不起头。而爷爷却面不改色,他不慌不忙地回到家,从他的大木箱里找到《康熙大字典》,并翻到翌字那一页给客人看:翌日,是第二天的意思。爷爷写的十六翌日晨,即十七日晨,爷爷并没有错。关键时刻,《康熙大字典》帮爷爷说了话,维护了爷爷的权威。也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客人们脸上无光。

   高三复读的第一个学期,农历九月十七是父亲的生日。那天刚好是周六,我带好友周湖勇回家。吃完午饭后,爷爷把我叫到一边,郑重地和我商量,我们宗族正在编纂二十年一届的宗谱,需要有古文功底、毛笔字写得好的人。他想去,又怕自己身体不好吃不消。我说,想去就去呗,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回来。

   此后一个月我在学校没回家。

   有一天,我突然听说爷爷病得厉害,是父亲请人用轿子从水源的北岭(编纂族谱的地方)抬回家的。我大惊失色,一大早赶紧回家看望。

   回到家,父亲、二姐在吃早饭,爷爷躺在床上,他的眼睛已经凹陷进去了,眼神无力,一脸蜡黄。我仿佛看到一盏将要耗尽油的灯,灯芯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摆,随时都会熄灭。我忍不住悲恸地放声大哭。爷爷吃力地说着话,说一句,就要停顿一会儿,以积蓄力量说下一句。他说本想坚持下去的,但是实在不行,蹲个厕所他站起来都费了好大的劲。他说,那些和他一起共事的都羡慕他,说他的小楷字写得漂亮。

   “我把砚台带回来了,我走后,你们还用得着的。”爷爷说。我听了哭得更伤心了。我看到砚台摆在书桌上,它会和我一样难过吗?它的主人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。

   一个月后的下午,爷爷溘然而逝。

   “时雨,只要你愿意练,我买白纸、字贴给你练。”父亲对我说。那些年,父亲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一个书法家。他托人从县城帮我买来柳公权、颜真卿的字贴。读初中时的暑假,当别的同学在外面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干农活挥汗如雨时,我在宽敞阴凉的厅堂里,把白纸、字贴放在八仙桌上,一页页地临摹。写完一张纸我就摆在地上,我看着那些字,无论是神、还是形,和字贴上的都要差好远。

   “你知道书法家王献之小时候练字吗?他写一个“之”字,就写了三缸水磨成的墨,那个“之”字只有一点像他爹写的。”父亲一边帮我裁纸,一边给我讲故事。他裁纸不用刀,但比我用刀裁得要整齐。他爹是谁?比他的字还要好吗?我好奇地问。他爹就是王羲之,书圣。那时我不明白“书圣”是何意,但我看过电影《三打白骨精》,对齐天大圣孙悟空非常崇拜。一个“圣”字,把我镇住了。

   一个暑假下来,我写写停停,停停写写。不要说一缸水,恐怕连一茶杯水的墨汁我都没有写完。看到我的毛笔字没有多大长进,父亲咬牙切齿骂了我几回。上学前,我把砚台拿到池塘边去洗的时候,似乎听到他失望的叹息。

   我读大一时的寒假,作治叔公请我父亲写对联。父亲把那份美差让给了我,因为在他心里,儿子的字要比他的字好。他帮我裁纸,折纸,帮我找来笔和砚台。他像一个学生侍候老师一样,而我的心里是忐忑的,我有好多年都没摸过笔和砚了。我说,爹,还是您来写吧。他说,你写,你写的肯定比我的要好。

   事实上,父亲的毛笔字比我的要好得多,他写的字结构更严谨,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。这不光是我,我的邻居和亲戚也都这样说的。

那一次我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。尽管单个的字没有大的毛病,但由于有的字没有写在对联纸中间,整体上一幅字就是歪歪斜斜的。父亲看到我写的字骂了一句:瞎了眼!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。在那之前和之后,父亲从来没有那样骂过。我眼睛严重近视,是先天性的,最忌讳别人说我眼睛。我把毛笔和砚台都摔在了地上。它们是多么的无辜!砚台的一只角摔破了。母亲从厨房里出来骂父亲,大姐低头默默地扫地。父亲一气之下背着药箱出了门,并说不要等他吃午饭,而那天是大年三十。别人家开始放鞭炮敬神了,村庄里“年”的气味越来越浓,而我们家,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滴血。

   过了一阵,父亲回来了,他脸上堆着笑向我道歉。我们都平息了心头的怒火,我尽量把每一个字写得好一些,父亲还夸了我几句。我知道,他是在鼓励我。

   而此后,我的毛笔字一直停留在初中时的水平。我一个同学,初中时学校书法比赛荣获一等奖,我至今记得他写的是五个字的正楷条幅:真夜念有书。而我写的那幅“多少楼台烟雨中”有幸获得二等奖。那个同学初中毕业后就闯荡南方,多年打拼后在深圳开了一家广告公司。据说他成了书法家了,爹有几回和我说起他。语气中有对别人的羡慕,也有对我不争气的无奈。

砚,爷爷一生的至爱,它无数次被爷爷抚摸,如今却渐渐地被我抛弃、遗忘了。而父亲对我练好书法的期望,也终究化作一片烟云。

现在,我把爷爷留下的砚洗得干干净净,一遍又一遍地擦拭。它重新焕发了生机,发出幽幽的光芒。此刻,它一定迫不及待地等我把墨汁倒进去吧?可是,我让它失望了!我把它用一块布包了一层又一层,放进爷爷的书箱里。布是块蓝布,是从爷爷经常穿的那件衣服剪下来的。这样,它就和主人二十多年前的生命紧紧地抱在一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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